50年前,他是乡村小学老师,她目不识丁;他高大帅气,口才极佳,她相貌平平,拙口笨舌。他父母多病,家境贫穷,快30岁时才在父母的央求下,经人介绍娶了邻村的她。她崇拜有文化的人,因此死心塌地爱着他。
婚后,她包揽所有家事,照顾多病的公婆,起早贪黑挣工分,相继出生的三个孩子全由她一个人带着,一家老小、衣食住行,她都打理得井井有条,从不需他沾手。在家里,他很少和她说话,有事了才喊一声:“孩他娘,你来一下。”
那一天,他从省城参加教研会回来,两个要好的同事闻讯前来问候。她在厨房里忙着给他们弄下酒小菜。他们吃着她做的菜喝着她温的蛋花酒,谈学校的事、谈省城的事、谈她听不懂的事,他高谈阔论,谈笑风生,同事不断点头称许。小女儿蹭到他身边,要他抱,他高声喊正忙着的她来把女儿抱走。酒兴浓谈兴也浓,直谈到午夜才散。她拖着疲倦的身体收拾碗筷,说:“不累吗?说这么多。”他看了她一眼,转身进了卧室,他口才好,却吝于跟她多说一句。躺到床上,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,说:“省城里流行红色开襟羊毛衫,我想给你买,可钱不够,没买成。”
那件没有买成的羊毛衫温暖了她很久,她于是更加无怨无悔、更加不知疲倦地劳作。他只管上他的课,关心他的学生,在家里备课或改作业时,她总是让孩子们安静,唯恐打扰了他,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,好像是她的另一个孩子。
长期的劳累透支了她的健康,35岁那年,她得了胸膜炎,咳嗽,高烧不退,送到医院。医生给她抽胸腔积液时,她惦记着一家老小,也惦记着医药费,以为快些抽完积液可以早点出院,便强撑着让医生多抽些。抽完后不久,她就陷入昏迷。他着了急,看着被单下瘦削的她,他才发现,原来那么能干麻利的她,是那么瘦小、单薄,他在她床前,握着她长满厚茧的手,泪流不止。他不停喊着:“桂云,你要挺住啊!”那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好在经过几天治疗,她的病渐渐好转。他笨手笨脚地喂她吃饭,还端水给她洗脚,她忸怩着,脸涨得通红,心里却甜滋滋的。那几天,他给她讲学校的事,讲学生如何出糗,引得她哈哈笑。
出院那天,天寒风大,他给她买了一条红格子头巾。那艳丽的红色给她苍白的脸映出几分红晕,她那消失在劳累中、消失在岁月中的青春,似乎因了这一条红头巾而被拽回来,那因病而更加消瘦的脸上,满是幸福的光彩。
谁知幸福竟是如此短暂,春暖花开,万物复苏,她的幸福却戛然而止。他带学生去春游,一个学生不慎失足跌入河中,他跳下去救,学生救上来了,他却再没有回来。
红头巾被她收藏在樟木箱底,再严寒的冬天,她都没有取出来戴,但每年春天他的祭日,她都会扎上红头巾,去他的坟上静静地坐。有一天,小女儿无意中翻出红头巾,便拿去与小伙伴玩娶新娘游戏,当新娘子的红盖头,她从田里回家看到这一幕,揪过女儿就是一巴掌。她忙洗了手,仔细地收好红头巾,再搂过吓蒙了呆站着的女儿,紧紧抱在怀里。
娘家人看她日子过得艰难,劝她改嫁,她笑着婉拒了。也曾有个不错的男人,诚心诚意地想上门,帮她一起养育儿女、赡养老人,她想了想,还是摇了头。
30多年过去了,红头巾褪了色,她依然珍藏着。这条褪了色的红头巾,是她浓墨重彩的爱情见证。陪伴她从容走过几十年艰难而孤单的人生路。
她就是我的姨母,今年70岁了,依然耳聪目明,精神矍铄。她常说,他要是活着,看到现今这么多新奇的事该多开心啊,我得好好替他看着,等我百年后见了他,才好一件件说给他听。
岁月在老去,只有爱不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