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1年,钱学森感到控制论科学重要,倡议在中科 院数学所建立控制论研究室,得到了科学院领导的支持,命我协助华罗庚、关肇直先生筹建,任该室副主任。不久,该室就初具规模,开展了最优控制、非线性控制、随机控制等领域的研究工作。在这里,我和韩京清合作,完成了线性最速控制系统综合的理论研究。1963年国际自动控制联合会(IFAC)第二届代表会在瑞士巴塞尔举行。中国是该联合会的发起国之一,钱学森曾任第一届理事会成员。第一次成立大会曾于1960年在莫斯科举行,中国派以中科院自动化所领导人吴汝杨为团长的大型代表团与会,我有幸“就地”成为代表团成员。记得那是一次盛会,除钱学森外,众多控制论奠基学者们齐聚一堂,庆祝这门科学的辉煌胜利。控制论奠基人维纳也来了,受到英雄般的接待。为参加1963年的瑞士巴塞尔第二次代表大会,韩京清和我报送了《线性最优控制系统综合理论》的论文,未被录取,引起中国学长们的愤慨,疑是有人利用美苏彼时共同反华的形势,在评审论文时做了手脚。中国派以吕强为团长、钟仕模为副团长的大代表团去瑞士开会,又命我背负论文120份,印上“曾投稿”字样,去“揭露”某些人的违犯科学道德的行为。代表团到达瑞士,很快查清,果如所料。在钟仕模教授的指挥下,我相机在大会上作了发言。主持会议的主席是美国A.Hopkin教授。他不知内幕,觉得我的发言不是针对前报告的评论,出面干涉,听众哗然,顿时会场大乱,会议无法按程序进行下去。为了不影响会议的进行,钟仕模教授示意我随他退出会场。钟先生是40年代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博士,A.Hopkin认识他。后者慌忙走下主席台,找钟先生交涉道歉。钟谴责道:“这种做法,令人不解,这哪里是作学问!”我快步随钟走出会场。然数百名各国科学家紧追不舍,霎时间将120份论文抢夺一空。我以为事情已过,哪知,第二天清晨,会议大厅挂出一份大字公告:“今天早上9点,在会议大厅召开特别大会,邀请中国宋健教授作特邀报告,请大家参加。”西方的科学家也造反了!消息传到中国代表团,都觉得难办。代表团研究决定抵制报告会,不予理睬。后来得知,聚集在会议厅中的数百名科学家久等不见报告人踪影,便通过了一个决议,谴责某些人的违犯科学道德行为,申明这是一篇优秀论文,对当代控制系统的综合理论做出重要贡献,要求IFAC理事会纠正错误,将该论文纳入会议文集,予以刊出。后来,IFAC理事会采纳了他们最后一条意见。这大概是60年代东西方科学界“协同造反”成功绝无仅有的一例。20年以后,中国实行改革开放,我应邀去西方各国访问讲学,到处都遇到巴塞尔事件的参加者,他们都已是著名研究机构和大学中控制论学科的领导人,还谈笑那次“遭遇战”的余兴。
巴塞尔事件后,会上许多西方科学家来找我,或索要论文,或邀请合作,交换资料。在闭幕招待会上,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的L.Neustadt教授携夫人要与我干杯。这些都成了“文革”时期指控“里通外国”的证据,批判、审查、告状、抄家,我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1968年,“文革”升级,武斗频起。以阎揆要将军为首的军管会向周总理提出紧急报告,要求采取断然措施,保护一批科学家。我被列入被保护名单。经周总理批准,军管会立即采取措施,将一批科学家集中保护,以防意外。我则被送到国防科委第二十试验基地“出差”。在部队首长的关怀下,我得以在基地从容度过一年多时光。我抓住机会,利用那里的图书馆藏,发愤苦读,补学天文学、宇航原理、超高音速空气动力学、原子物理、分子光谱学等理论。若夫概断“文革”全损无益,也未必。太史公早有定论:《春秋》、《离骚》、《国语》、《兵法》大多为发愤之所作。我这一年多的逃难,收获甚丰。特别是天文和原子、分子物理,对我以后的工作和科研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。
1969年秋,我奉海军副司令兼七机部军管会副主任杨国宇将军之命返京,恢复了工作,任七机部二院生产组副组长,得以为祖国的航天事业继续效劳。1976年周恩来总理去世时,我泪流满面,惶惶然不知所依,肠一日九回,忽忽于所亡,全家仁立于八宝山下,敬送总理归去。曾忆及,1971年,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主持会议,深夜听取反导弹第一次试验前汇报。他问及导弹试验状态和我的出身、经历及其他,亲切勉励之言萦绕于怀,终生不能忘。
到了1977年,十年内乱刚过,中国科技界如恶梦初醒,未及治好创伤,又开始研究和呼号国家大事了。十多年中国人口暴增,从1964年的7.0亿增加到1976年9.4亿,年平均自然增长率达到2.5%,这引起了科学界的恐惧。人们立即忆起马寅初先生(1881~1982)。50年代他仗义执言,发表“新人口论”,倡议控制人口增长,以求与经济协调发展。然而,他得到的是有组织的全国大批判。经受了一年多狂风暴雨式毁灭性批判,马寅初先生仍坚持战斗,于1959年11月公开发表一则声明云:“我虽年近八十,明知寡不敌众,自当单身匹马,出来应战,直至战死为止,决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投降。”声明中唯一表示歉意的一段是:“最后我还要对另一位好朋友表示感忱,并道歉意。我在重庆受难的时候,他千方百计来营救;我1949年自香港北上参政,也是应他电召而来。这些都使我感激不尽,如今还牢记在心。但是这次遇到了学术问题,我没有接受他真心诚意的劝告,心中万分不愉快。因为我对我的理论相当有把握,不能不坚持,学术的尊严不能不维护,只得拒绝检讨。希望我的这位朋友仍然虚怀若谷,不要把我的拒绝检讨视同抗命则幸甚。”1982年百岁老人逝世时,中央发悼词曰:“在委屈和痛苦中,他不慑权威,不顾名利,孤军作战,创一代新风,为学人创光辉榜样。”
受激于马寅初先生的风范,面对令人忧虑的中国人口,我邀约于景元、李广元等,应用控制论的理论和方法接续研究人口控制问题。熟习人口学历史,搜集中国人口资料和数据,建立数学模型和选择控制方案等工作,费时一年多。1978年我随杨嘉墀先生去芬兰参加国际自控联第七届大会,顺访荷兰。在屯得特大学(Tweenty Univ.)遇到奥勒斯德教授(G.Olsder),见他们也在用控制论方法研究人口问题。万里之外,钟期相遇,不胜欣喜。回国后,信心大增,研究工作迅速进展,有如破竹之势。
1980年,新华社公布了我们对中国人口发展进程的百年预报:如果中国按当时的生育水平延续下去,那么2000年中国人口要过14亿,2050年中国人口达到40亿。如果今后平均每位妇女生两个孩子,到2050年中国人口达到15亿后,才能停止增长。消息发表后,引起很多人的关注,觉得问题严重,纷纷来信询问。王震副总理还专门约见,询问是否有办法把中国的人口控制在3~4亿左右。后来,我和于景元完成了人口控制中一个关键定理的证明:对每一个国家和民族,存在一个双向极限总和生育率(即平均每个妇女的生育数),并找到了它的计算公式,超过这个极限,人口将无穷地增长下去。中国80年代初的限值是2.16。反之,低于此极限值时,人口将逐步下降。这一结果公布后,各国科学界都表示赞同,不少数学家和控制论科学家按此方法扩展研究,逐步形成了人口控制论这个学科。简记这段经历,表明一个民族的命运,一位前辈学者的遭遇,一次国际学术交流,都可能成为启动科学研究工作的契机。
半生坎坷经历,使我深信,勤奋拼搏,不可以缺;机遇难得,须抓住不放。1986年,我受命出任国务委员兼国家科委主任,惶惶不可终日。我深知,如果别人受命于此岗位,可能比我做得更好。但是,我绝不轻易放过这个机会。我要竭尽绵薄,为人民能得科技之惠,为学者能为国尽其才,鞠躬尽瘁,贡献出自己的智慧、心血和生命。
畏于编辑部催逼,遂以“勤奋与机遇”为题,草记经历片断,略陈固陋。知我罪我,听之诸公。